“清戲,顧名思義就是清唱的戲,再說直白點,就是折子戲,有幾百年的歷史了。”李家顯說,佤族是甘蔗寨的主體民族,于是人們又將清戲叫做佤族清戲。
在生命長戲的某一折里,時間是暫且藏在背后的,歲月流轉和光陰變遷也幾乎無跡可循,這一折的回目就叫愛情。李家顯生命中的“愛情”,是和清戲耳鬢廝磨一輩子的依戀。長袖一舞,聲腔既出,老人便能把戲背后的故事——金戈鐵馬、兒女情長的點點滴滴唱得百轉千回,讓人無端生出許多感慨:生命的、歷史的、人文的……
誕生湖北高腔落地小村寨
從騰沖縣荷花鄉出發到甘蔗寨,走過曲折往復的山路,好不容易才繞進這個佤族人世居的村寨。剛進村,路邊的平房前,坐在竹椅上的老人正旁若無人地吟唱,他就是李家顯,今年77歲。
“年紀大了,高音有點唱不上去了。”老人說得謙虛,但讓他遺憾的,是這傳了幾百年的清戲,如今已然沉寂。“清戲,顧名思義就是清唱的戲,再說直白點,就是折子戲,有幾百年的歷史了。”李家顯說,佤族是甘蔗寨的主體民族,于是人們又將清戲叫做佤族清戲。
南方古絲綢之路曾讓騰沖交融了不少中外文化,甘蔗寨就是一個地處古絲路要沖的古老村落,是騰越至緬甸南線古道上馬幫的驛站,這就使甘蔗寨的人受到了不少外來文化的熏陶。明末清初,湖北人創造出了一種新的戲曲:清戲,又叫湖北高腔,曾是頗具影響的地方劇種。佤族清戲就是湖北高腔經過遠播,產生變異后的一個民族劇種。
“湖北高腔早已不存在了,現在的清戲只有我們甘蔗寨才有。”李家顯驕傲地說,他是清戲第四代傳人,他的曾祖父李如楷曾是當地佤族的頭人。明末清初,許多來往的客商露宿在甘蔗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客商們少不了找些樂子,以等翌日天亮時趕路。解乏休息時就唱幾句家鄉戲吧,于是客商們點上馬燈,唱上一曲或聽上一段。
當年,頭人李如楷也在其中。外鄉人唱清戲時,他偶爾也跟著唱。“我曾祖父特別喜歡清戲,因為馬幫趕馬累了,他們就想坐在板凳上清唱一下,我們農民是‘落地生根’的嘛,可以多加點好玩的東西。”于是李如楷改良了清戲,他把弦子、二胡等小家什拿了出來,讓農民在地里干活時,戲班子也能邊走邊唱。最后每逢節慶,村民就搭起戲臺子,一曲“安安送米”讓村里人拍掌叫好,清戲成了農民們最傳統的節日“大餐”。
等到馬幫在甘蔗寨消失了蹤跡,這個村子再次歸于平靜。但清戲卻在佤族農民的唱和中,跨越了廣闊的地域飛到騰沖,湖北高腔從此在這個古老的村寨落地生根。
人物檔案:國家級傳承人 李家顯
人物檔案
李家顯,男,佤族,77歲,騰沖縣荷花鄉甘蔗寨人。國家級非物質文化遺產傳人。佤族清戲抑揚頓挫,悅耳動聽,既善敘事,又善抒情,融入了獨特的地方聲腔,具有較強的藝術表現力和感染力。李家顯作為佤族清戲的第四代傳承人,對佤族清戲的聲腔和劇情樣樣精通,他還將父輩僅坐著唱的板凳戲加入了一些戲劇表演動作,豐富了音樂伴奏,被當地人譽為佤族農民戲劇家。
民樂洗了泥腿就能唱
“相公聽奴勸,終南山上休貪戀,那一些道人們吃的黃精淡飯,住的草舍茅庵。相公啊,這般苦楚怎能受得……”穿上小生服,長袖一舞,小走幾步,李家顯來了一段佤族清戲《白鶴傳》的小生戲。雖然年過七旬,但他的唱腔仍不會讓人想到是出自老人之口。
清戲從約300年前就開始在甘蔗寨流傳了,而佤族清戲能夠一直流傳下來,跟佤族上流社會的欣賞有密不可分的關系。19世紀50至70年代,李家顯的曾祖父李如楷不但組織清戲演出,還在劇中扮演角色。那時,清戲開始紅火起來。汪家寨、芒壘等幾個佤族村寨受甘蔗寨的影響,紛紛派人來借抄劇本學唱清戲,像保留劇目《三孝記》中的《安安送米》、《文龍趕考》中的《文龍辭妻》、《白鶴傳》中的《和尚化齋》等戲就在汪家寨和芒壘上演,這活躍的景象一直持續到抗戰中騰沖淪陷。
李家顯回憶,父親李廣茂是一個“戲油子”,李家顯很小的時候,父親和祖父一樣,走村串寨唱清戲,李家顯則跟在后面聽,清戲在他幼小的心里開始發芽、生根。雖然小時不識字,但戲詞卻記在了心里。“耳朵灌飽,根據腔板再自己學自己唱,我就是喜歡這清戲。”一直到16歲,李家顯一個劇目也會唱上三四折了。
清戲是快樂的,不管舞臺多小。農人在田里干完活,洗干凈泥腿便開始唱起清戲。“農閑時,村里人老老小小聚在一起,白天晚上地看,不分晝夜地唱,樂子咱們自己來找……”他說,到了后期,每年的正月初一到十六,是唱清戲最好的時光,當地人叫唱“秋堂戲”。
正月初二,村里在秋堂演唱清戲,四周用火把照明,觀眾圍著燈堂,演員在燈堂中間表演。上演時通常“耍燈”一起演出,一折燈,一折戲,成了“燈夾戲”。正月初三便開始“出燈”,演員會到周圍十數個村寨“耍燈”和唱清戲,一直到元宵節才返回。外村寨則事先會打個招呼或捎個口信進行邀請,還會封點“小禮錢”,少則幾十元,多則兩三百元,一般會有一兩千元進賬,這些錢主要用于寨里的公益事業。直到正月十六,清戲演出才告結束。
師徒兩人打整一番,就要上場了
牛氣“十數折戲裝了一肚子”
讀到初小畢業,李家顯就沒有繼續讀書了,他對此很遺憾,因為唱清戲需要文化。雖然如此,他還是成了佤族清戲的領頭人。17歲時,正值解放初期,李家顯當了鄉里的文書,在這期間,他在收藏好祖輩留下的清戲劇目的同時,還憑記憶將一些劇目一折折寫下來。“我不懂簡譜但我會唱,就是想留下來傳給后人。”雖然在上世紀七十年代清戲劇本大多散失,但他會在家里悄悄唱,把祖輩的老東西保留了下來。
“我們是俗人,但我們唱的是雅戲。”李家顯不無驕傲,“城里人都唱不來,他們還要向我們討教。”他把自己多年來抄錄下來的清戲劇目拿出來,工整的字體和發黃的劇本,是一位農民戲劇家對清戲的珍愛之情。
如今,佤族清戲流傳下來的常演劇目有《姜姑刁嫂》、《逐趕龐氏》、《蘆林相會》、《安安送米》、《回朝繳旨》、《加封韓愈》、《文龍辭妻》、《鐘高點化》、《越墻成仙》、《湘子渡妻》等,這些劇目均取材于漢族民間故事《三孝記》和《白鶴傳》。聲腔有“九腔十三板”,九腔為大漢腔、四平腔、高腔、放腔、哭腔、花音腔、百珍腔、蒼胡腔、土子腔;十三板為清江引、浪淘沙、山坡羊、下山虎、一枝花、滴滴金、步步嬌、駐云飛、小桃紅、倒垂簾、菜花黃、柳葉青、哭想思。這些曲調演唱時腔板穿插變換,一唱眾幫,抑揚頓挫,悅耳動聽,既善敘事,又極抒情,具有較強的表現力。
李家顯對“九腔十三板”如數家珍:“我十數折戲裝了滿滿的一肚子。”他還在清戲中加入了表演,身著綠色長衫,扮演旦角的李家顯,給我們表演了一段《安安送米》。一段非常舒緩和抑郁的調子,把人引入了哀傷的氛圍。他說:“人生當中哀多喜少,所以在清戲里悲調特別多,我也很喜歡唱這種調子。”
佤族清戲中,在人物上場時往往要先念引子或詩,然后再唱或道白;沒有復雜的身段,臺上的做功均是依據演員對劇情的理解而發揮;演唱時,敲擊小勾鑼、小釵伴奏,每唱一段即用“鏘齊鏘齊鏘鏘齊……”之類的鑼釵點隔開,烘托節奏氣氛,大鼓、大鈸、大鑼等都是后來添加,以顯粗獷雄渾,而這樣的伴奏形式也是李加顯創新的。當地藝人一般稱武場為“打家事”,文場稱為“鋸弦子”。角色有生、旦、末、丑之分,古時不化妝,在上世紀八十年代才開始化妝,服飾分衣、褶、蟒、靠,頭飾有盔、冠、巾、帽,還有髯口、靴、面具等;行頭不太講究,多為在普通布料上粘貼一些用紙剪的飛禽走獸之類的簡單圖案。
穿上和尚裝,李家顯的徒弟唱起了佤族清戲
愿望“只要能傳承下去就好”
清戲被重視是在上世紀八十年代,騰沖縣文化部門對清戲加以發掘整理,中國戲曲研究院專家也深入甘蔗寨,為佤族清戲錄音錄像,將其正式列入中國少數民族劇種。縣里開始培訓演員,參加市、縣級文藝調演。在村里沉寂了十余年的清戲再次被搬上舞臺。李家顯是清戲演唱的主角,他開始教村人學唱清戲。
“我們是獨一無二唱清戲的團隊,全國都沒有。”李家顯說,佤族清戲至今仍保留著它傳入時的原生態,是甘蔗寨人的驕傲,也是珍貴的民族劇種。“既然國家都承認是非物質文化遺產,那我們肯定要傳承下去,絕不能讓它消失。”
當今文化娛樂方式多樣化,很多年輕人都忙于外出打工,加上老藝人的過世,讓清戲又沉寂下來。“我現在就怕清戲傳不下去。”李家顯傷感起來,近年來鄉上、寨里基本都沒有上演過清戲了。
李家顯一直記得,父親臨終前,把曾祖父保留下來的劇目交到他的手上時,告訴他一定要把清戲傳下去的情景。而如今,李家顯的兩個兒子對此都不感興趣。為了能把清戲傳給后人,已是古稀之年的李家顯開始到縣里找老師學習簡譜,實在搞不懂簡譜,他就唱詞,請老師把簡譜記下來。
清戲早先的傳承者均為男性,主要是因為清戲有近半月在外走村串寨演出,女性多有不便,而且過去有一定文化基礎的男子多,更容易學記劇本,并不存在傳男不傳女的說法。“現在反而是女性更容易學唱清戲,因為她們識字、嗓子好、身段表演到位,比男子更認真努力。”李家顯說,現在他的兩個兒媳婦都會唱清戲,“老二媳婦唱旦角尤其唱得好”。村里人但凡有人來學,李家顯都會不遺余力地教。
一位叫李立忠的62歲老人說,他現在放羊時經常練習唱清戲,“越唱越有滋味”。他現場扮演老和尚,給我們表演了一段清戲,李家顯在一旁不斷夸獎。幾個經他培養的村民,現在都能唱出些名堂了。
沒有了氛圍,幸運的是還有后輩將清戲唱下去,這對李家顯是最大的安慰。他唯一的希望,是佤族清戲能在甘蔗寨的佤族農民中一代代地傳承下去。
文章:鄧建華(生活新報)
圖片:劉凱達(生活新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