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卡姆是燃燒的,巨大的激情要覆蓋無垠的瀚海,即使已經疲憊,已經變為灰燼,也比沙漠更廣大、更熾熱。木卡姆是熱烈的憂傷,簌簌而下的熱淚要把戈壁打濕,令人心碎。木卡姆是沉思的,沙塔爾琴拉出“穹乃合曼”長音,洪亮的喉嚨慢慢吐出心底思緒,那從“西域大曲”而來的古老往事的音符像一匹不曾褪色的、無窮無盡的華麗錦緞,源遠流長,色澤飽滿。木卡姆是如此龐大綿長,“十二木卡姆”全部唱完,竟然需要一天一夜的時間,而幾百年來如此宏大的長篇巨制,僅僅依靠民間藝人們的“口傳心授”和驚人的記憶,這需要多么巨大而持續的熱情,才能穿越時間的風吹雨打……
琴弦上的家園
2005年11月25日,中國政府報送的“新疆維吾爾木卡姆藝術”項目入選聯合國教科文組織第三批“人類口頭和非物質遺產代表作”名錄。《十二木卡姆》是維吾爾族優秀的古典音樂,即大型音樂套曲的稱謂。它是維吾爾族人民創作出來的一部巨大的音樂財富,素有“東方音樂明珠”之譽稱。
我是破爛王
篝火是我的寶座
窩棚是我的宮殿
世界在我眼中一如廢墟
我的左臉已被情火燒傷
右臉仍在唱情歌……
這段歌詞,引自新疆藝術研究所有關木卡姆田野調查資料。
在以維吾爾木卡姆為題材的美術作品中,以哈孜·艾買提的油畫《木卡姆》最為出名。這幅畫是新疆美術界名符其實的經典,流傳廣泛,影響久遠,曾獲第六屆全國美展銀獎。許多人第一次見到它———大部分人僅僅只是看過它的印刷品,就永遠記住了它。
木卡姆源自綠洲,是綠洲人民的心聲。可以用八個字來描述:“綠洲玫瑰 沙漠甘泉”。在這亞歐大陸的腹地,在這片離海洋最遠的土地上,在祖國的西部邊疆———大陸深遠的內部總是偏僻而荒涼,仿佛是上天的巨大的暗示和彌補,在這里埋藏了它最重要的音樂珍寶木卡姆。我想,有時候老天爺的心思和一個平凡農婦的心思是一樣的,作為補償,把最大的恩澤給予生活在貧瘠土地上的兒女,把最重要的東西藏在最不易發現的地方。
木卡姆是燃燒的,巨大的激情要覆蓋無垠的瀚海,即使已經疲憊,已經變為灰燼,也比沙漠更廣大、更熾熱。木卡姆是熱烈的憂傷,簌簌而下的熱淚要把戈壁打濕,令人心碎。木卡姆是沉思的,沙塔爾琴拉出“穹乃合曼”長音,洪亮的喉嚨慢慢吐出心底思緒,那從“西域大曲”而來的古老往事的音符像一匹不曾褪色的、無窮無盡的華麗錦緞,源遠流長,色澤飽滿。木卡姆是敘事的,“達斯坦”是深邃的記憶之海,蕩漾閃爍著無數的綠洲歌謠和刻骨銘心的愛情。木卡姆是狂歡沉醉的,“麥西萊甫”是綠洲上的狂歡節,歡樂的颶風橫掃一切,能使氣息奄奄的病人和最絕望冷漠的家伙也爭相加入這浩大的歌唱和舞蹈,甚至連地下的亡靈也被驚醒,拔地而起、翩翩起舞。木卡姆是繁復的,它的節奏和篇幅是對起伏不定、無窮無盡的沙漠的模仿,急音繁節,一浪高過一浪,相互追趕、相互纏繞、相互抽打,直到被埋藏在眾聲喧嘩的暴風驟雨之中。木卡姆是如此龐大綿長,“十二木卡姆”全部唱完竟然需要一天一夜的時間,而幾百年來如此的長篇巨制,僅僅依靠民間藝人們的“口傳心授”和驚人的記憶。這需要多么巨大而持續的熱情,才能穿越時間的風吹雨打……
木卡姆之所以難以描繪,是因為聲音比色彩更抽象。木卡姆之所以難以描繪,是因為木卡姆的篇幅比最大的繪畫作品更為龐大、無休無止。木卡姆之所以難以描繪,是因為木卡姆是如此的多樣、矛盾和復雜———它是規律性結構和即興式演奏的完美統一,它是理性與激情的有機結合,它是古老的又是青春的,它是快樂的也是憂傷的,它是結結實實的長篇巨制,又是生長于心靈和記憶的精神之風,它是存在的,又是虛無的,它是節制、耐心的,又是揮霍、隨意的,它是優雅、精致的,又是質樸、野性的,它是敘事的,又是抒情的……是風、雅、頌,是詩、歌、樂、舞的綜合體。
哈孜·艾買提的油畫《木卡姆》,用他精心提煉的三十幾個木卡姆藝人的形象鋪滿整個畫面。他們身形不一,神情各具,從田間地頭走來,從飯館里走來,從烤肉攤子上走來,從鐵匠鋪里走來……從各個階層和各種職業走來,他們或是須眉如雪的耄耋老者,或是皮膚黧黑鄉村壯漢,或是儀態俊朗的農家后生,木卡姆在他們手中、心靈中、目光中展開,他們自身已經成為一件件發出美妙音響的樂器,已經變成不絕如縷的音樂。
木卡姆不僅是維吾爾最重要的音樂文化遺產,也是中華文化瑰寶,不僅保存了沙漠綠洲民族的音樂文化基因,也包含大量的東西方音樂文化交流薈萃的信息,它是新疆的,中國的,也是世界的。
鮮花盛開的長旅
上世紀八十年代末,我在《西部:偏遠省份的文學寫作》一書,寫到“敘事與抒情”,有這樣一段話:“各民族在其童年時都是天然的抒情家,都首先把抒情作為‘立言’手段,它夾雜在儀式、巫祝、原始崇拜之中,是‘記述’祖先功業的最基本的形式之一。你可以這樣認為,人類最初的形式感覺是關于抒情的,人類最早的有意無意的創作都帶有抒情的性質”。
我至今仍然覺得,抒情能力的大小有無,是人類心靈精神是否健康的重要標志。而中國西部,特別是新疆,這片亞洲大陸干旱的腹地,這個沙漠與戈壁的老家,到處搖曳、晃動著抒情的噴泉,鋪陳、揮霍著心靈的奢華———新疆,正有一個漫長的“抒情世紀”。
我理解的音樂,不是平民百姓的“奢侈品”和職業藝術家們的“象牙塔”。真正的音樂,由人民創造,被人 民享受,是綠洲阡陌上的日常生活。如同鹽、麥子、果子和風,是一些生活和生命的基本元素。
在新疆,藝術和生活是不可分的。不是像現在生產和生活的“分工”日細的那種情況:藝術出現的時間、地點、方式方法、習慣套路和我們觀賞時的種種要求,都被有形無形地規定好了,有一套標準的“程序”———沒有誰會蠢到分不清農民和音樂家、勞動與休閑、吃飯和聽交響樂的界線。然而在新疆,在沒有任何先兆、暗示、提醒、計劃、鼓勵、慫恿的情境下,突然就盛開歌舞的天地,讓人驚喜不止。在新疆,歌聲和舞蹈滲透日常生活的肌理,隨現隨滅、隨滅隨現,同時也是鮮花盛開的長旅。當肉體被風沙解散,自然歸于元素,大地呈現真相,赤裸的心靈就開始歌舞。
在新疆浩如煙海的音樂文化中,維吾爾木卡姆藝術無疑是篇幅最為巨大的。這是一座音樂的宮殿:二十多種美妙的樂器彈奏出千千萬萬的音符、曲調和樂段,幾十位古典詩人小心捧出心靈的篇章,野生的民間長詩和民歌民謠也風塵仆仆地趕來,加入這濃烈綺麗、質樸明麗的飛翔起舞的歌詞。無數年輕的或蒼老的軀體在音樂中旋轉起伏、把廣袤的土地變成鮮花盛開的海洋……這些冥冥之中為上蒼所鐘愛和圈定的“材料”,構成一大片非人工的“宮殿”。這“宮殿”,在天山南北的一片片綠洲上,如星辰閃爍,鱗次櫛比、首尾相連、熠熠生輝,使古老的土地成為歌之城、樂之都、舞之域、詩之海。
西域有許多不可思議之物,如同傳說和奇跡的故鄉。說到藝術,最不可思議的傳奇之一,就是維吾爾木卡姆藝術。木卡姆藝術,是廣泛出現于中亞、南亞、西亞、北非等多個國家和地區的音樂文化現象,其中以沙漠綠洲地區最為典型。木卡姆,為略顯神秘和遙遠的新疆披上華麗多情的錦衫———你可以說,新疆之美在一粒沙中,也在木卡姆里,這人間神曲,這心靈禮物。
橫貫歐亞、聯結四大文明的絲綢之路,也是木卡姆之路。在這條漫漫長旅中,因為有音樂相伴、有木卡姆相伴,而步步生花,成為鮮花盛開的長旅。
《十二木卡姆》“穹乃合曼”
《十二木卡姆》———十二部大型套曲,是十二條通往天國的大路。
它從緩慢起伏的漠野,進入臺地、淺山。望山跑死馬,你就耐著性子,端直往前走吧。
蒼涼、古樸、悠揚、開闊的天地間,容得下你的無限心事,盛得住你的春秋滄桑。只此一人的踽踽獨行,只此一人的慢慢咀嚼,心緒顫向天邊,往事隨風飄散,大荒中的獨處,弦歌中的晨曦。
這一段路程,是《十二木卡姆》的第一部分:“穹乃合曼”。《十二木卡姆》中每一套木卡姆的第一部分,都是“穹乃合曼”。“穹”是維吾爾語的音譯,意思是“大”,“乃合曼”是維吾爾語“曲子”的音譯,“穹乃合曼”即是“大曲”之意。“穹乃合曼”是十二木卡姆中最長的部分,占每部木卡姆的三分之二左右,歷史最為久遠,與漢唐時的“西域大曲”有直接的源流關系。先有“西域大曲”,后有木卡姆,“西域大曲”和木卡姆,可以說是西域古典大型音樂作品發展中的兩個階段,名稱不同,形態有變,但基本的源流關系是一致的。
《十二木卡姆》是維吾爾木卡姆中的代表,結構最為完整、篇幅最為龐大。《十二木卡姆》主要流傳在新疆的南疆地區和北疆的伊犁河谷。“穹乃合曼”的開始部分,沒有舞蹈,也很少用到新疆各式各樣的鼓,而以弦樂和敘唱為主,多為一個獨唱加以少量的伴唱來完成,聲調和緩悠揚,低回之處嗚咽如述,高亢之時撕云裂帛。
“穹乃合曼”曲調優雅莊重,風韻古遠深邃,有“雅樂”性質。在一些地方的民間藝人中,能演唱“穹乃合曼”的藝人才叫“木卡姆奇”。在漫長的歷史歲月中,隨著社會轉型和審美情趣的變化,“穹乃合曼”消失得最快。民間藝人們所演奏、傳唱的,多是更加接近民間生活內容與場景的“達斯坦”和“麥西萊甫”。木卡姆作為非物質文化遺產的瀕危性,也主要體現在“穹乃合曼”的后繼乏人。
“穹乃合曼”的歌詞,多是歷代文人的詩作。《十二部木卡姆》,填唱了209首古典詩作,其中以古典詩人納瓦依的作品為最多,選入53首。此外還有麥赫尊、麥西胡力、魯提菲、瞿利利等。這些格律詩同時也是維吾爾古典文學的重要遺產。
對文人創作的選擇說明《十二木卡姆》,是經過專業樂師和文人系統整理的結果———“穹乃合曼”的歌詞,在未經樂師和文人們整理前的民間狀態是什么樣子,可能永遠是歷史之謎了。
《十二木卡姆》“達斯坦”
如果說“穹乃合曼”是深入的孤旅,散慢無際,是面對天地的獨白,是心靈的自言自語,那么“達斯坦”就是敘事之海。曲折的故事和激蕩的情感,如同一道道的陡坡,千回百轉,肝腸寸斷。節奏在加快,不斷加入的補充、詢問、交流、關切和渲染,如一人之踽踽獨行遇到久違的知音、同伴,大家一起上路。天堂之路呈現優美之弧,像一張張緊繃的弓,要把一顆為愛而碎的燃燒的心射出。
“達斯坦”———維吾爾語的意思是“敘事詩”,作為音樂體裁形式,是指敘事歌謠的套曲。“達斯坦”是木卡姆中的第二部分,《十二木卡姆》中除了《伊拉克木卡姆》和《斯尕木卡姆》外,其它十部木卡姆都保留了“達斯坦”。每個“達斯坦”之間有間奏曲,間奏曲多為民間音樂家的“即興創作”,取材于歌曲曲調,加以變化和遞進,結束時重復歌曲主題唱段。間奏曲往往是無歌詞的舞曲。
“達斯坦”內容廣泛,既有英雄業績、人道主義、純真愛情,也有控訴性和勸誡性的道德內容,揭露殘酷的封建制度,表現愛情悲劇的社會歷史環境,傳達強烈的愛憎情感。
“達斯坦”是百姓之詩、民間之詩,是綠洲弦歌和田野吟唱,深受群眾喜愛,內容與曲調都適合綠洲生活的情景。“達斯坦”中的歌詞多為民間愛情長詩,而這些愛情又多不是甜美如意、順風順水、花前月下、卿卿我我的那一種,對戀人的思念如烈火般猛烈而不能自己,有時候簡直就是人間酷刑,而命運如此多蹇,這愛情的甘甜與慘痛,被推向極致———如果一個民族的情感也可以用溫度計測量的話,在這里,我們可以清楚地感受到近乎燃燒的熾烈情感。
在這些民間長詩中,最感人的是愛情題材的長詩……一部部民間長詩,如同一顆顆燃燒的心臟,在音樂的烈風中,劈啪作響,掙扎扭動。也因為表現愛情的內容占有較大的比重,感人至深,很大程度給人留下深刻印象,使得木卡姆成為了偉大的表現愛情題材的音樂遺產。
在南疆的廣大農村,“達斯坦奇”們,在果園、地頭和村巷,拉著“艾捷克”,彈著“熱瓦甫”,唱起民間長詩,傳播人間故事。激越之處人人動容,歡樂之時載歌載舞,使平靜的綠洲回蕩著悠揚的琴聲。
“達斯坦”是人生的中途,是上升之旅,柳暗花明,曲徑通幽。向下看,淺山及遠的大地已陷入微光之中,“穹乃合曼”已漫漶在光陰之中,如同我們的父輩;向上看,壁立千仞,峰回路轉,峰頂上那一抹強光中的祥云,如紅旌飄動,仿佛在召喚奮勇的攀登者。
《十二木卡姆》“麥西萊甫”
“麥西萊甫”如同天堂之路最后一段筆直的陡坡———由整整一塊巨石構成。“麥西萊甫”是“歡樂頌”和“狂歡節”,主要的原料就是激情四射的歡樂、旋轉開放的身體、高亢顫動的歌聲、沉醉迷人的氣氛。經歷了熱烈憂傷的愛情和曲折坎坷的人生,人生變如此沉重又如此輕盈,所有一切被塞得滿滿當當,筋疲力盡的生命啊,還有沒有最后噴發釋放、縱身一躍的可能?
“十二木卡姆”中的“麥西萊甫”,多由短小、熱烈、歡快、自由的二至七首歌舞曲組成。除了作為木卡姆第三部分,由特定歌舞內容組成的“麥西萊甫”,“麥西萊甫”還有一層文化空間的意思。“麥西萊甫”一詞,源自阿拉伯語,原來的意思是“聚會、場所”,在維吾爾族民間專門用來稱謂群眾性娛樂聚會。
“麥西萊甫”是綠洲上的“狂歡節”,可以在各種自然場所和人工環境中進行。應該說,“麥西萊甫”是維吾爾民間典型的文化空間,是專門用來包裝和盛放維吾爾歌舞藝術的大容器,是綠洲民間生活的“經典時刻”,是族群“見面”和“通過”的文化之門。“麥西萊甫”的確是綠洲上的“歡樂頌”和“狂歡節”,是綠洲上的一種生活方式和文化傳統。
“麥西萊甫”的唱詞多為短小的民歌、民謠,節奏適合歡快的舞蹈,隨鼓點的反復變化,舞蹈也趨于熱烈。作為《十二木卡姆》中的“麥西萊甫”,不同一般的歌舞娛樂,它在結構上與木卡姆的其它部分渾然一體,作為一個完整的音樂遺產的高潮部分出現,載歌載舞,大家一起參加,氣氛異常熱烈。這直上云霄的歡樂,是綠洲上隨時出現的節日,釋放生存的壓力和日常生活的磨損與淤積,擺脫平常規則、習慣、硬殼與輜重。“麥西萊甫”,充分反映出維吾爾族積極、向上、樂觀、幽默的天性。
“麥西萊甫”可能來源于維吾爾族鄂爾渾回鶻汗國時期的某種儀式。草原游牧民族的聚會,有著特別的社會和文化功能。“鳥居逐牧”、分散于廣大區域、不斷遷徙之中的牧人,把對天地祖先的祭拜、傳統的重復和傳承、生產生活物品的交換、歌舞娛樂文化活動,包括政治結盟、戰爭動員、勝利慶祝等等一系列的要求,統統放在草原上的盛大聚會之中。直到今天,游牧民族這一草原盛會的習慣,仍然得以保持。